2006年5月27日星期六

网络时代的社交退缩——两个游戏人的内心故事

一、我只剩你一个
  你已经多久没有和好友见面了?从学校毕业后,你有没有交过新的朋友?闲暇的时候你是不是常常一个人呆在屋里?是不是只有远离人群,你才会感到自由?
  很多年前的某段时间,这些问题曾经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近几年随着工作的忙碌,我已渐渐认为现在的一切便是人生的本来面貌。直到那天深夜,我无意中点开一个叫做“游戏噗”的个人博客网站,看到了这篇文章。
[There can be only one] 我只剩你一个
文/南宫博士
  “你可以来我家玩大富翁吗?”朋友劈头就在电话里这么问我。
  他是个拥有罕见星战版大富翁的好朋友,但我因为近年来对社交的退缩感以及对计算机游戏的沉迷而拒绝了这样的提议。“你可以打电话给其它朋友试试看运气啊。”我说。
  “但是……我只剩你一个啊!”朋友用绝望的语气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Therecanbeonlyone”这句话来自电影《挑战者》,意思是“只能有一个”
  沉吟一会儿,我还是拒绝了。但是的确,我明白你的意思。在这个对社交绝望的世界里,我们两个人可以说是最后的好朋友了。十年前,我们曾有相同的兴趣,十年后,也只剩下我们两个有共通的理想。我们在30岁后的日子,把对人生的最后希望都绑在一块。如果你或我任何一个人失败了,就表示我们共同从现实中撤退,从此得自绝于人间。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大学时代,我并没有特别厌弃人群,只是比较少出现在教室里。某日系上举办了冬令的火锅活动,却没有人写信给上校……不,没有人通知我。傍晚我从他们忙碌的身边走过,一个女孩或许基于礼貌地问我要不要加入。“好啊。”我说。
  我从她的脸上看到微微的惊讶。基于社交退缩者特有的多疑,我猜她从没想过我会乐意加入同学之间的活动。但事实上,如果我跳得够高,我愿意参加篮球赛;如果不嫌弃我的力量,我也愿意在运动会里拔河。我只是从来都不晓得怎么用正常的方法交朋友。
  女友邀请我参加公司演唱会后的庆功宴,我看着狭窄空间里的热络气氛,突然发现这里没有自己的位置,只好在人群中落荒而逃。天知道我多想认识你和妳和旁边的旁边的第三个人。
  今天晚上,有个昔日的朋友在网络上传来如下的讯息:
  “我平常都不敢吵你 / 因为我们太庸俗”
  我几乎要用歇斯底里的多疑去猜想这是不是一种嘲讽的比喻。但是理智告诉我这是一种对朋友信赖感的侮辱,所以我知道你不会是这么样的意思。这一切只是我社交退缩的后遗症,什么庸俗,其实都只是我自己闭俗而已。在我很努力地不想要造成任何人麻烦,努力拿捏合适的人际交往词汇时,我已经被世界抛弃了。
  所以我常常在寂寞里对着想要玩大富翁的朋友、认为自己心灵得了不治之病的妻、以及即将搬家到另外一个次元的漫画店小妹,感到“我只剩你一个”的荒凉。
  【后记】然后我开车冲上台北郊区的半山腰,和朋友玩了一场迄今都没有结束的大富翁。
  【另记】“There can be only one”这句莫名其妙的关键词是来自于《Highlander》这部电影,意思是“一个都不能少”的相反,“只能有一个”。
  “游戏噗”的主人是一位笔名“南宫博士”的台湾人,过去的四年多时间,他以游戏撰稿为业,博客里大多是他对游戏产品和游戏圈各种人和事的看法。这其中,“我只剩你一个”所得的响应最为热烈,文章后面有40多条回复。
  “看博士写到社交退缩才惊觉大学毕业后好像没交过新的朋友了,和大学时期好友的联系也只剩两周一次的spikeout交流。”
  “看完让我想起自己很久没跑团了(TRPG)……整天龟在室内,新的人际关系全来自于网络游戏,现实生活有在联络的友人,用不到五指就能数完。”
  “其实早上看完这篇,心里一直很难受,这好像是我目前的写照,每天待在笼子里,等着友人把我抓出去‘溜鸟’。”
  一条署名“茧居族重度患者”的留言在这些回复中分外引人注目:
  “我已经躲在房间里三年多了,中间虽然有出去工作两三个月,但没多久便自己辞职了,继续又回到整天待在房间的生活。刚开始,只是想休息一下,暂时逃避现实生活的一连串挫折。因为家变的因素,加上自己又吃不了苦,我无法顺利完成学业,身体差、学历又不高找不到好的工作,交往5年的女友在当兵时候情变等等,总之,一堆安慰自己的借口。后来慢慢地演变成一种习惯,认识的朋友们也有至少一年以上没联络了,手机开机一年多只有收到广告简讯跟诈骗电话,大概被世界遗忘了吧;一个人生活在城市中的公寓荒岛,紧闭的房间烟雾弥漫,每天至少要喀掉一包以上的烟,把咖啡当白开水喝,一天只吃一餐,睡眠作息完全不正常,有时早上睡,有时晚上睡,两天没睡或是一睡就整天,看着镜中的自己恍如隔世,面容憔悴,完全变了样。我知道自己在慢性自杀,因为我不敢从五楼顶跳下去,即使现在的我早已经没有求生存的意志了。还停留在1995年,我如果能从那时候再重新开始一次就好了,心里一直这样想着……”
  这些留言让我想起了朋友阿民。从学校毕业后他也遭遇过一连串挫折,也曾退缩到游戏中去。现在除了加班外,绝大多数的业余时间他都是独自一人度过,看影碟,或者玩游戏。好在他还有工作,否则不敢想象他是否会变得像那位“茧居族重度患者”一样。
  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我和阿民之间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他没有手机,也许是不希望别人联络他吧。我打开QQ,在好友列表中找到了阿民灰色的头像,无法判断他是否在线,我试探地问:“你觉得自己有没有‘社交退缩’?”
  过了一会儿,他的QQ头像开始闪动:“有。我认为就连你都有。”

南宫博士曾在舞厅里伴着Radiohead的《Creep》暴动般地起舞
  看完“我只剩你一个”的所有回复后,我有过加入讨论的念头。在屏幕上打了几行字,想了想,却又按住了Backspace。看着刚刚输入的字符从眼前一个个地消失,我惶恐地发现,自己不但已经很久没有和现实中的朋友联系,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在网络上发过言了。
  我决定与南宫博士和阿民谈谈,于是就有了下面的一段对话和一篇独白。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和我一样,在看完这两个故事后,有一种“我并不孤独”的感觉,并因此而轻松一些。就像作家余华说的:当我们去关心别人的生活时,常常会发现自己的生活。
二、南宫博士——拒绝扮演“普通的大人”
  “南宫博士”的笔名来自台湾播过的一部动画《科学小飞侠》,即日本的《科学忍者队》。里面有个角色叫南部考三郎,台湾译作南宫博士,是那种在英雄身边负责发明东西的配角。现实中的这位“南宫博士”说他小时候幻想自己有一天可以拯救世界,这个幻想一直持续到20多岁的某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超过了拯救世界的年纪,因为动画里拯救世界的英雄大多不超过20岁,超过20岁的他已经注定是配角,于是他就给自己起了“南宫博士”的ID。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早在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拯救世界”不过是个天真可笑、不切实际的幻想,南宫博士却把这个幻想保留到了20多岁。戏剧是他的另一梦想,十几年来,他对戏剧一直抱有极大的热情,始终没有放弃坚持。正是这种近乎浪漫的执著,才使他拒绝成为“普通的大人”,甚至认为沮丧与厌世是必要的,“失却了沮丧的情绪、厌世的反省,会觉得自己变得太过社会化。”
  第一天的采访结束后,我对南宫博士说:“和你交谈很轻松,感觉不到‘我只剩你一个’中的那种孤独。”他答道:“不论是访问或者那篇文章,都只能说是一种演出。这些演出是片段的告白,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重点是有价值就好。”
  的确,我们每天都在不同的场合做着不同的告白,这些告白亦真亦假。或许只有当我们独处,当我们不需要扮演任何角色时,内心的真实感受才会浮现出来。

《假面的告白》是三岛由纪夫的自传体小说,告白了主人公二十五年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性倾向
奋斗的撰稿生涯
  过去四年多,以游戏撰稿为业的南宫博士尽管有自己的工作室、有独立的办公场所,他的生活还是很没有规律,而且压力很大。这令南宫博士的健康每况愈下,甚至让他产生“真希望地狱可以就此结束”的想法。也正因为身体的不断抗议,他在今年年初结束了自由撰稿的生涯,在台湾城邦出版集团谋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希望有规律的生活可以改善他的身体状况。
  ●你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自由撰稿者,在这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南宫博士:网络泡沫时期我开始第一份工作,公司的董事长算是个名女人,内地大概也知道,叫陈文茜。第一份工作维持了三个月,在执行了几个活动的企划之后,我开始对这份工作有了点怀疑。那时刚好有家杂志向我邀了份游戏攻略的稿子,写了半个月,竟然也有台湾一般上班族的收入。我突然觉得,这行也许还不错,就这样进入了游戏业。那是台湾单机游戏发行量最大的时期,我几乎算是在最高点进入的。后来和三个朋友共组了一个工作室,专门接游戏业的案子,包括游戏攻略和游戏文化等等。
  ●那位有“星战版大富翁”的朋友就在你的工作室里吗?工作室当时的业务如何?
  南宫博士:他不是工作室的。我当时和这些共组工作室的人并不算熟,我们之所以认识,是因为当时几家台湾游戏杂志流行办定期的“作家聚会”,而他们正好想要离开原来任职的公司,找合作伙伴共组工作室。那时业务量极大,组织在一起,有利于接下大规模的案子,比起单打独斗要强得多。
  后来台湾的单机游戏市场萎缩,这样的组合优势就相对弱了。不过时至今日,我仍然很自豪地以为,我们建立的团队合作模式是Freelancer(自由撰稿者)市场里少见的异数。举个例子好了,《无尽的任务》(EQ)登陆台湾时,游戏橘子因为想要赶时间,向我们提出一个半月内完成的要求。当时EQ需中文化的字数高达百万,对于一般人是很难完成的任务,临时组合业界的人力也可能面临各种专有名词同步的问题。但是我们工作室做到了。虽然不敢说完美,毕竟是赶时间的产品,可是做到了。
  ●现在这样的工作室生计如何?
  南宫博士:如今网游当道,这个市场在台湾有“拳怕少壮”的趋势。简单来说,就是与其找些有资历有经验的人来做,许多媒体宁可找大量而便宜的年轻人来做,毕竟网络游戏需要大量的时间和体力。而我对于他们来说,太贵了。但就我们所知,如后来的EQ2,就因为大量散兵游勇的人力资源无法完美整合,以致完成日期一延再延,《无冬之夜》也有过类似的例子。
  早期有很多百万字左右的案子,例如《柏德之门》。《柏德之门》的汉化是另一个名人朱学恒所做,还有一个有趣的轶事。当时台湾汉化的定价是一个中文字0.6台币,百万英文字的汉化按照1:1.5的翻译比例,可能会翻出150万字,换算稿费,等于90万台币,这是很不错的价钱。但是当时发行商对中文化《柏德之门》抱持怀疑的态度,结果朱学恒以0.2的超低“推广价”去接这个案子,使得日后每当有大型案子时,厂商总会抱着一种期待心理:“也许他们会因为热血而降价帮忙。”这让汉化价码迟迟无法提高。后来朱学恒也因此常被业界的朋友揶揄,不过他的确是一片赤诚就是了。但最近已经很难再遇到台湾厂商有勇气去中文化这种产品,台湾市场小,只能靠大陆,事实上如台版《魔兽世界》就是修改大陆版本的成果,这种做法估计在未来会成为主流吧。
  制作攻略书也是当时我们最重要的收入之一,有时甚至比汉化更多。早期台湾版权观念不强,各家媒体都有可能制作攻略书公开贩售。但是随着版权时代的来临,大部分游戏早已签订独家的攻略本发行权,不可能另外发行自己撰写的攻略本,这门生意等于断了路,所以这几年我就把重心转移到其他领域。

《再袭面包店》是《出击面包店》的后作,讲述了一对夫妻在夜晚被饥饿折磨而去抢劫汉堡店的经历
  ●有了正职工作后,工作室还继续做吗?
  南宫博士:并没有结束工作室,只是我们把办公室取消掉了而已。早期我们租了间办公室,一方面是希望有个正式的感觉,一方面是有个可以相约一起游戏的地方。如果有人来访,也有地方可以招待。可是随着网络与种种协同作业工具的发展,我们几乎都不在办公室见面了,便在去年决定取消办公室的租约,改以网络上的作业为主。我们仍然持续以工作室的名义接案,只是今年,正好有三个成员都有了其他出路的打算。但是我们都没有说要结束工作室,大家都想着也许哪天还会找到其他机会重新聚首吧,所以就不把话说死了。事实上,我今天晚上还在帮某家游戏厂商中文化游戏手册,虽然我主业已经不在这里了。
  ●自由撰稿的生活往往没有规律,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
  南宫博士:的确如此。不过我见识过几位很成功的自由撰稿者,都有十分规律的生活。大抵上,如果不能维持自律的习惯,这行业是很难做久的。村上春树就维持很规律的慢跑习惯,史蒂芬·金写小说的生活跟上班打卡无异。
离群索居的大学时代
  南宫博士大学里主修的是人类学专业,由于对学校环境的失望和对戏剧的热衷,大学期间他很少出现在课堂上,与同学之间的关系日渐疏离,也因此对友谊的本质产生了怀疑。但从心底里,他仍然很希望参加各种集体活动,希望与人结识。
  ●你提到大学期间很少出现在教室里,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南宫博士:我念过两所大学,第一所是因为出席率太低被踢出去了。那时候之所以完全不想去学校,是因为一种失望。那所学校在台湾的评价不算低,可以说是传播领域的顶尖学校之一,不过学生几乎都没有在读书,所谓的考试几乎都是考常识而已。我对那样的学习环境感到失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校外有更值得我追求的领域,大一那年我第一次主导一出戏的编导工作。
  第二所学校我主修的是人类学,风气好了很多。可是我已经养成了不太爱去学校的习惯。我一直觉得大学本来就是学习一种读书的方法和态度而已,如果要求职的话,读职业学校也成。事实上,我后来之所以能做翻译类的工作,也是因为人类学系的英文阅读要求很高,所以才让英文变好的。
  ●你在文章里提到有位女生问你是否参加火锅活动,当时你是很愿意去,还是只是礼貌性地答应?
  南宫博士:我虽然不会主动说想要参与什么活动,不过那只是因为性格别扭。只要被邀请,我都很乐意参与的。事实上我后来的确去了,也让其他人感到惊讶。我记得我大三的时候去做一场田野调查,和几个同学一同住在荒村里一个多月,原本不熟的我们也变得很熟了。在我们搭飞机回家的那一天,我忍不住说:“虽然我们现在好像好朋友,可是回到了台北,我们只会尴尬地打招呼吧。”当时他们都说不会,不过事实证明我的预想是正确的。
  住在荒村里的经验是封闭的,我们之所以亲热是一种被动的结果。回到原来的居住地,我们马上又会回到原来的状态,大家都各有嫁娶,互不相欠。结果变成当我们在街上遇到,我们私以为对面那个看起来又熟悉又陌生的对象是好朋友,但是偏偏又有种说不上的疏离。这令我们不得不怀疑起友谊的本质。
  后来看了部电影《早餐俱乐部》,其实也有很类似的意思。当下就觉得这真是个注定疏离的时代。

电影《早餐俱乐部》讲述的是五个被罚周六来学校学习的学生,在一天时间里由敌视到亲密的故事
  ●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南宫博士:嗯,这有个很矛盾的倾向。一边认为自己其实很好相处,有点怨恨别人不了解这点;一边却不得不承认,别人之所以不了解,或许正因为自己不好相处。真的想和别人混熟,其实就要互相亏欠,例如向他借把尺,我借他一把刀子,或者我告诉他某个秘密,他也跟我讲个不可告人的事情。可是因为过多的礼貌,完全错过这种亲密的机会了。
  其实我的性格一直都是这样,不太能说是孤僻,只是与社会一直有一种刻意的距离。我很害怕彻底地社会化,一心以为能保持纯洁是最好的,可是也许因此丧失了很多与有趣的事情接触的机会。

南宫博士所在的工作室以一个半月时间完成了《无尽的任务》上百万字的中文化工作
  ●那你是否羡慕那些人缘很好、交际很广的同学?
  南宫博士:我会不负责任地推论他们一定是蠢蛋,所以才会有人缘。不过这是鲁迅的阿Q胜利法就是了。这答案是不是很闪躲?不过我倒是真的没有对人缘好的同学有太多感想,因为我关注的是自己的问题。
坚守理想的“伪”艺术家
  南宫博士对戏剧的热爱从高中开始,他钟情戏剧尤甚于游戏。对戏剧的理想,让他有了拒绝融入社会的理由,也使他在毕业后的五年内没有很正式地找过工作。戏剧并非电影、小说之类的大众化艺术,热衷戏剧的人难免会游走在社会的边缘。从高中到现在,整整十四年的时间,南宫博士始终待在同一剧团。他对这个剧团抱有深厚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某种反社会的心理。
  在另一篇博客“名人生活”中,南宫博士描述了自己对未来的一个幻想:游戏厂商将游戏评论者奉为大师,顶礼膜拜。故事的最后,主人公给了某款游戏四颗星的评价,而游戏公司的业务员用“一种仿佛小狗献媚时的哭音”大声地说:“谢谢名人的推荐!”
  ●大学毕业后的五年多时间里,除了前三个月,你并没有正式地找过工作。这也是出于不愿被社会化的想法吗?
  南宫博士:这又牵涉到另外一件事情。17岁的时候,我加入一个实验性剧团,成员很少,也不专业,但是充满理想性。当时的团长曾说:希望能在三年内经营到可以养得起演员的地步。我当时回答说:就算是打零工到30岁,我都会等你。就这样,我在这个剧团待了十几年,演出过几十出戏。但时至今日,这个团还从没养得起演员过,甚至还发生了一些丑闻。许多昔日团员走了,我几乎是最后仅存的第一代成员。我没有太主动去找正职工作,有很大部分可以说是因为这个理由。十年前,团长曾说我们都是社会化失败的产物,现在回想起来,这几乎像是一句诅咒。
  ●你为什么一直在这个剧团坚持?仅仅是因为热爱这个剧团?
  南宫博士:我和一个已离开剧团的老团员聊过这个问题,其实真正的理由是想不出来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在台湾的剧场圈里,有不少剧团是看不起我们剧团成员的,因为我们“十分不专业”。不过就某个角度而言,这几乎是我最喜欢我们剧团的理由之一。
  这有点难以解释。我这么说吧,曾有别的剧团的人这么批评我们:“这剧团的人一点也不像艺术家。”当时我们听了都大笑,因为我们就是不想做这些人所说的那种艺术家。
  ●或许还是有一种反社会的心理在里头?
  南宫博士:对,所以要我们去参加那些艺术家的社团,我们也办不到,所以就只能一直赖活着。但是我们自己都知道,这个剧团虽然也有很多优点,但真的满不成器的。我说的那个有大富翁游戏的朋友就是这剧团的,他后来因为对领导阶层不满而离开了,但他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几乎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因为我只认识他这一个可以真的彼此理解的人。我和他在去年也组了个小团体,四处投递戏剧的企划案,不过目前都还很失败,哈哈……
  我今年要去上班时,特地打电话给他:“只要你说一声不准去,我就一定会听你的跟你走喔。”可他什么都没说。大概他也觉得即便继续一起努力,也不敢保证什么吧。不过我还是有私底下继续和他在找机会投案,只要有机会,我觉得还是会有勇气丢下现在的工作。

南宫博士说他刚加入剧团时常靠一些无意义的搞怪引起别人注意,融入团队后,团长才告诉他:“其实你以前很讨人厌。”
  ●如果戏剧是一条可行之路,你有没有想过今后要做到怎样的成就?
  南宫博士:在台湾,在戏剧这一行做到有成就的地步是很难的,因为台湾没有像大陆那样有国家培育的制度,这是十分资本化的市场。其实我对未来的幻想,表述在一篇“名人生活”的文章里。虽然有点像是开玩笑,不过如果真的可以那样,我想我就没有遗憾了。这个幻想所想表达的是一种因为某种专业而被人尊敬的人生。食取求饱,但至少人生是被尊敬的,我想就差不多了。
  ●然而这个商业的社会往往是以金钱来衡量尊严的。
  南宫博士:相当大的程度来说,是的,不过还是有一部分的我浪漫地希望答案不是这么绝对。
三十岁还在玩大富翁的朋友
  什么是朋友?分食甘苦,始终不离不弃;久无音讯,仍然不舍不负;需要时第一时间赶到,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痛苦不一定告知,快乐却一定要分享——这些都是人们对朋友的期许。
  事实上,真正的朋友,彼此哪有那么多条件。朋友之间唯一的要求,是一个可以彼此容纳的空间。简单而困难的要求。
  ●一位看过你那篇文章的朋友对我说,30岁的男人玩大富翁不可怕,可怕的是30岁的男人还只有一个可以一起玩大富翁的朋友,而且最终还被拒绝了。
  南宫博士:哈哈,这的确是这文章里最可怕的地方。不过,我觉得比较贴合当时状况的解释方式应该是这样:他只有被我拒绝不会感到羞耻。因为其他人都不是真正的朋友,所以一旦邀约被拒绝,就会感到难堪与尴尬。但是我则不同,被我拒绝根本是小事一桩。虽然一时是寂寞的,可是并不伤心。
  ●换句话说,在朋友面前,社交失败的成本最低。是吗?
  南宫博士:对,这是个很贴切的形容。
  ●谈谈你的这位朋友吧,为什么说他是你唯一的朋友?
  南宫博士:我记得刚考上大学的时候,新生训练要我们自我介绍。当时我脱口说:我最喜欢看电影,最喜欢的导演是阿莫多瓦。当时我感到台下一阵敌意,似乎有些人觉得我很“假”。其实回想起来,是满假的,干嘛刻意去表现这种自以为是的品味呢。不过对我来说,这有点像是“释放求偶讯息”,希望有喜欢阿莫多瓦的人赶快与我联络。这点我想在现在的网络生态里,应该是很常见的行为。而这个朋友,就是在我释放了多种讯息之后少数能有正面回应的家伙吧。其实我这个人满多缺陷,而且有些讨人厌的劣根性,一不小心就会做出很丢人的事情。但是只有在极少数的人面前,我可以觉得这些丢人的事情不是那么丢人。其中一个是我现在的女友,另一个就是他了。我现在起码学会自我介绍的时候不要太过张扬,但那是学习后的结果,不是我的天性。我只有在这少数人前可以表演出最接近天性的模样。
  ●所以你认为朋友应该是能够近乎完整地接纳你的性格的人?
  南宫博士:你说的没错。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具有某种相近的“电波”,她之所以能接纳,是因为她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不过就和三岛《假面的告白》里说的那样,告白需要有肉,有肉就有假面,所以告白终究是徒劳一场。所以也只能说是接近天性的演出了。
  ●你最后还是去了朋友那里玩大富翁?
  南宫博士:我之所以没去,是因为工作很忙。不过后来想想,我实在亏欠他不少,所以我还是去了,但时间有限,根本没有玩完我就走了。不过这种事情,其实只是个情意而已。前一阵子,我们特地约了几个人去玩,终于好好玩过一场了。有些事情在生活里,本来就是象征意义大过实质意义吧,就好像村上春树的《抢劫面包店》。
有礼貌的小朋友
  面对陌生人,常会觉得紧张;相识后,又为接下来将要展开的日常交往而不安。现实中的朋友很少见面,时常见面的人又缺少一种“扎实的亲密感”。很多人有着同样的感觉,如同卡夫卡在《给菲莉丝的信》中写的那样:“如果我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在一群陌生人,或我觉得陌生的人之间,我会觉得整个房间都压在胸上,让我无法动弹,而且我的整个人格似乎令他们困扰,一切事情也都变得毫无希望。”
  ●现实中和陌生人在一起,你会不会为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而苦恼?
  南宫博士:跟很熟很熟的人在一起时,我很健谈。可是跟不熟的人,像是我最近加入的新办公室,大概就只能一直说“谢谢”和“麻烦你了”,因为抓不住分际在哪里吧。就和表演一样,同样的台词,一心虚,感觉就不对了,就算意思一样也没用。而我在现实生活里虽然有很多台词可讲,可是都没办法不心虚地说出来。
  这状况一直很严重,一直到我那个对陌生人向来很凶恶的女朋友实在受不了我那种畏缩的样子之后,我才用类似“演技”的方法来克服了这个问题。我还记得女友在上一家公司的时候,曾邀请我去参加他们公司举办的KTV大会。当时我抱着一种帮女友社交的“公事”心态,也表现得有模有样,让她的同事突然很有兴趣找我们出去玩,唱KTV都会说“叫你男朋友一起来啊”。这时我才恐慌了起来:“天哪,要做正常的交往吗?那接下来该怎么办?”这种可笑的心态一点也没随着年纪的增加而减少。
  ●什么是“演技”的方法?
  南宫博士:我在大学时代,有特意准备几个KTV场合的表演性节目,不只是唱歌,而是一套搅笑的表演,那时主要是和剧团里的朋友玩乐用的。后来因为许久没有去过类似地方,所以已经束之高阁,为了帮助女友应酬,我才特意拿了这老梗出来献丑。后果是,他同事之后就很爱说下次再一起出去唱歌什么的,但这种把戏只能玩一次啊,我可没有力气继续发明这种玩意了。而且当外人太过热情的时候,我就会开始焦虑自己该怎么回应别人的期待。“如果我下次没办法同样精彩该怎么办?”这就是萦绕不去的困扰。
  我在理智上知道,想要友情就要欠别人东西,这是一定的,欠越多,感情就越好。可就是办不到,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当个很有礼貌的小朋友,虽然我明明知道礼貌是交不到朋友的。
  ●人们常说感情是需要经营的,但对于“经营感情”这样的提法,是不是有点难以接受?
  南宫博士:正是如此。我女友的直属上司是个人很好的女孩子,有次我应邀去她家,发现她有一票朋友没事就会去她家看电视。并不是她家电视特别好,只是大家就是没事会跑去她家看电视。这就是个巨大的差异,我想我是永远也不可能这样的,不论是当个没事跑去看电视的人,或是让人没事跑来看电视。
  与人相处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太过殷勤会令人困扰,太过孤僻又惹人嫌恶,所以我想唯一可以确定的准则,就是不要做连自己都会感到害羞的事情吧。我想这样暂时就够了。
  ●你觉得自己的社交退缩与游戏有没有关系?
  南宫博士:我相信这之间有点关系,但这种现象不只出现在游戏玩家的族群里。我甚至认为,玩游戏或许只是这种退化后的出路而已。在那篇文章的留言里,有个人说得不错,其实我觉得我们这种退化,不是真的不能和社会接触。相反的,我在工作场合也有极为正常的表现,忙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出门去开会、采访……我想我的表现都十分正常。我也能与人把酒言欢,但就是缺乏了一种扎实的亲密感。我想这是一种社会性的病吧。
  ●谈到“扎实的亲密感”,你现在经常联系的朋友有多少?
  南宫博士:没有,真的。除了住在一起的女友之外,唯一的好友,之前那位大富翁好友,也大多是通通电话,大概两个礼拜见一次而已吧,有时候甚至更久。
断裂的一代人
  南宫博士生于1975年,这个年代出生的台湾人,介于解严前“愤怒的一代”和现今“周杰伦的一代”之间,在思想和感情上容易与周围的人群有一种断裂和被孤立的感觉,这种断裂感也是产生社交退缩心理的原因之一。
  ●你平时喜不喜欢K歌或者泡吧这些现代流行的社交娱乐方式?
  南宫博士:我有过一段时期喜欢去跳舞。那时台北有一家小小的、但是颇受艺文界喜爱的舞厅叫做Spin。当时流行一种玩法就是当DJ放到某些特定歌曲时,例如Radiohead的《Creep》,就会有些人开始暴动般地撞来撞去,场面会变得很火爆。我很喜欢这种时刻,说来我觉得这和寂寞也是有关的。因为和许多人上声色场所的理由不同,我并不会在里面交朋友,不会对异性搭讪,我之所以有一段入迷的时期,就是因为喜欢这种混在人群之中碰撞的感觉,但是又不用认识任何人。结束之后就回家,什么事情都没有变化。
  不过后来这种风气消失,我发现四周只剩下看起来很时髦的年轻人时,就渐渐不去这种地方了。其实真正的理由是:我有一次突然发现我被人白眼,就知道这个玩法过时了,我该回老家了。因为我说的这种“暴力玩法”是真的很厉害地撞来撞去,几乎可说是有伤害危险的,逐渐不见容于越来越年轻的族群,他们对我过度激动的表现觉得很不耐烦。
  ●是不是有一种脱离时代的感觉?
  南宫博士:这其实是一种社交型态的转变。二战后,世界各地的年轻人都是带着一股愤怒而出生的,例如美国的婴儿潮或者日本的团块世代。这些曾经愤怒的青年生下了我们这些如今30岁左右的一代,也有人称之为“Y世代”,这是对应于“X世代”。在台湾,这个世代刚好承接了“解严”。所谓“解严”,是指台湾在二战后,国民党以军法管理台湾,也就是所谓的“戒严”。这时对政治和各种议题的讨论,都带有比较严格的限制,也因此产生了一些反抗运动。一直到我高中时代,才解除这种军管状态。所以说,从我父母这一代开始,对政治抱有一种普遍性的愤怒感,虽然很多人可能根本没有察觉。而这种愤怒流传到我这一代,几乎可以说是最后的最后了。之后的年轻人对政治不再抱有热情,自然也比较不会在生活上表达出这种爆裂的情感,大家变得比较习惯软调的娱乐。我并不是说我对政治很有热情,只是说,这是一种隐藏于一个世代里的情绪。

罗大佑与周杰伦分别代表着台湾两代年轻人的音乐灵魂
  ●就像是被夹在中间的一代,对于很多事情放不下也拿不起。
  南宫博士:对,就是这种感觉!放不下也拿不起。现在经济上相对宽裕、自由程度也高之后,年轻人没有什么需要对抗的事物,只要享乐就好。我并不是指责年轻人的生活态度,因为这是反映时代的结果,只能说我因此而没办法在感情上和年轻人一样地玩了。不是不行,可是我觉得有一种感情上的断裂。其实照常理来说,我这一代应该就没啥愤怒可言了,但是我恰好在“解严”前和一群反抗运动分子混在一起,所以我有点延续这种心情的尾巴吧。事实上,我周围的人也很少会认真看政治或社会新闻的深入报导,大多数人只有在上厕所的时候读读周杰伦的八卦而已。
  ●你在文章最后提到的“认为自己心灵得了不治之病的妻、以及即将搬家到另外一个次元的漫画店小妹”,是什么意思呢?
  南宫博士:“妻”是我对女友的昵称。我现在的女友和我有个很大的不同是,她很“凶恶”,当她被陌生人冒犯时,绝对会第一时刻反击回去,哈哈。但我很了解她,知道她的“凶恶”只是我这种疏离感的另一种表现。她也不具备与社会共存的协调性,只是选择用攻击来掩饰焦虑而已。她总认为自己对社会的不适应已经到了不治之症的程度,只是苦撑著。虽然我也有不适应的现象,但我总以为还算有找到快乐的方法,但她却完全不然。我有时会想,如果不是我一直支撑著,是否她早就崩溃?但另一方面,我也以为或许这正是因为我一直自以为是的“支撑”作为,所以才让她不停地撒娇而已。我之于她的心理健康,或许不如我想的正面,而是负面因素也说不一定。
  漫画店小妹只是一个可爱的小女生……我很少和她说话,不过每个月去买漫画时,总是会期待遇见她。结果她刚好在我写那篇文章时搬家了,这下突然有种失去了某种可期待事物的感觉,只是这样而已啦。
  许多事情都有许多可能的解释方法,大多数都缺乏真正可以说服人的根据,所以我们都很难相信,生活才会变得这么费劲。不过,说这些牢骚话,就真的只是牢骚而已。我要强调,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还是开心的。

南宫博士把“拯救世界”的幻想保留到了20岁

南宫博士是《科学小飞侠》里负责为英雄发明东西的配角
三、阿民——在游戏中找到公平
  吃完饭结帐时,阿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磨旧的“熊猫”牌香烟的铁盒,盒的正面已经凹陷下去。他说这个烟盒是父亲在他离开武汉前送给他的,让他当钱包用,可以防盗。每次他掏出这个烟盒,都会引得同桌的人哈哈大笑。
  阿民是1980年出生的,但在他身上却完全找不到80年代人的任何时尚标志。他现在在国内的一家大型游戏公司工作,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善于思考、很有主见的人,所以当他谈到自己当初因找不到工作而不得不去卖报、卖盒饭的时候,我有些吃惊。这段经历并没有像许多创业传奇里写的那样,成为某位百万富翁成功的开始,而是成了阿民自卑心理的源头,也使他对与人交往产生了恐惧。

阿民说只有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才最舒服
有“关系”与没“关系”
  我的经历挺简单的。上小学的时候,学校是五年制教育试点,结果试到五年级的时候又取消了,本应是冲刺阶段的六年级,大家都玩了过去。考初中差2分,没上成重点班,1分3000元,家里条件不好,所以没舍得出。开学一看,学校的教育资源全往重点班去了。初三毕业中考,我成绩不上不下,报考的师范没上线,幼师又不要男的,那会儿大学还没扩招,高考之路竞争惨烈,家里在征求我的意见后报了中专,读的是当时很热门的会计。
  98年中专毕业后我开始找工作,学校组织过几次招生见面会,我印象最深的是建行的那次。当时我觉得自己表现很好,虽然珠算比不过人家,但财务知识什么的都不错,可结果招走的全是建行子弟。我为什么知道?因为那几个建行子弟也是玩游戏的,比我玩得更疯狂,三天两头泡电脑室。回去和爸妈一抱怨,结果把我爸郁闷得在外面溜达了一晚上,我妈坐在跟前,一个劲地说现在的社会是这样、爸妈没用之类的话,现在想起来我心里还很难受。

选择退缩到游戏中去休息和恢复
  后来我和外班的几个同学照着报纸的招聘信息去找工作,没想到掉进了几个现在看来很常见的求职陷阱。一共去了三家,前两家面试时让我们交50元押金,说等电话通知上班,之后就没了消息。另一家的面试是在一间小学教室里,来了好多人,然后一个自称是面试官的人要拉我们去长沙搞传销。当时讲得很有煽动力,有人当场交钱买了他们的什么素,我也动心,但是身上没钱,回去和爸妈一说,被我爸给抽醒了,说天上哪会掉馅饼。
  几次找工作都没结果,呆在家里也不是事情。98年的时候武汉电脑室正好升级换代,出了《三角洲特种部队》,我工作找不到,心里郁闷,就以找工作面试为名,前前后后问家里要了大概100多元钱,跑电脑室里玩游戏去了。每次回家的时候,妈都会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了,然后安慰我下次再努力。每次听到她的安慰,我心里就难过得受不了。
被人坑与得罪人
  一天,我看到家附近的报纸零售点在招临时工卖报纸,和家里说了后,就拿了点钱进了《楚天都市报》,跑到大马路上去卖。卖的时候才发现,挣钱不容易,每份报纸挣1毛钱不到,我又放不开喉咙喊。报纸砸在手上几次后觉得也不是办法,就跑到电脑室那里卖,因为我老去那几家电脑室,大家多少给我点面子。但是就算这样,卖一早上的报纸也就够一餐饭钱。

也曾和他一样,拿着一摞报纸沿街叫卖
  报纸卖了有半年吧,朋友介绍我去一家小饭馆打工,那儿缺人送外卖和卖盒饭。去卖的地方在电脑城和长途客运站附近,主要的客人是电脑城里的几个固定柜台、民工、商务楼里的工作人员和路人。盒饭3元到5元,一中午经我的手,好的时候能卖上几十盒,差的时候也有十几盒。我每个月是350的固定工资加上盒饭提成,可盒饭提成我从来没有拿到过,还倒贴了100多进去。那是被和我一起卖盒饭的几个人坑的,其实她们干的事情也没什么花巧,我们几个人在外面卖,帐是回店里后由每个队的队长和老板结算的。她们四个人联合起来拿了钱,然后汇总算帐的时候把差的钱算到我头上,说是我卖了盒饭没收钱或是钱装自己腰包了,所以几次算帐总是我这边差钱,每次差十几元的样子。话传到家里,我爸把我打了一顿,说再穷也不要偷东西,我当时跳楼的心都有。
  虽然不是天天差钱,可次数太频繁了,老板终于发现是几个老员工在背后做的手脚,可这几个人也是这亲戚那朋友塞进来的,所以卖盒饭的工作我只干了1个多月,就被调到饭店另一个老板的一间汽修厂里当仓库管理员。

在网吧做了两年网管,网络帮助他找到了新的方向
  去了以后,我想好好干,就把学校里学来的那些财务知识都用上了,把仓库里的所有汽修零件都造册、分类、编号,设了帐本,结果又得罪人了。仓库里本来是一笔糊涂帐,我这一弄,老板清楚了,可修理店的技术主力老大不高兴了。因为汽车修理这一行,同样型号的零件,牌子不同价格也天差地别。打个比方,一个正厂的、也就是原装的空调阀,当时的价格是750元;仿正厂的,也就是国内其它厂模仿的,价格230元;而水货,进货价才50块。技术老大给客人算的是正厂价,给老板报的是仿正货,自己实际拿的是水货。现在想来,当时的老板可能也清楚,只是没去捅破,因为修理厂的技术就那一个大拿,其他的学徒认师傅不认老板。我一去,差点就把窗户纸弄破了。后来别人教我一边做假的进出帐,私下再做个真的帐给老板。我想不通,为什么很简单的事情要搞得这么复杂,不清不楚。
  在这家店呆了快3个月,老板开始拖欠工资。当时我工资也没多少,管吃管住300元,就走了。那时候还梦想着什么时候每个月能挣到1000,每天挣30,10块钱吃饭,10块钱给爸妈,10块钱打游戏。
“关系”与更硬的“关系”
  不愉快的打工经历激发了我重新学习的念头,我开始边读自考边找工作。一个老和我一起配合打“三角洲”的人见我在找工作,就说他有个活,很轻松,每个月能拿1000。我跟他去看了,活是很轻松,只要蹲在大街的特定角落看着个象棋摊子发呆,然后时不时冒两声:“我赢了,200块!这太简单了!”之类的话。我想想自己还没掉份到那地步,就没去。
  没过多久,舅妈帮我找了个看来前途很好的工作。她找关系、托人、送礼,把我弄到了某个局机关里,以实习的名义成为外聘财务人员,每个月600,3个月转正后每月1200。我很兴奋,很努力地工作。机关里的同事都是大妈,虽然嘴碎,但人都不错。我进去后扫地、打水,还教她们用电脑。局机关花了几十万买了个电算化的财务系统,可没人懂电脑,我其实也不是很懂,上网查了资料后边摸索边教他们。大妈们也教了我一些待人接物的礼节,告诉我不少自己没注意的容易得罪人的习惯。
  可我运气实在衰到家了,当时党政机关在推行干部年轻化、人员现代化,内部发文要求财务人员只招收正规大专以上学历。我本来就是托了很远的关系搭上的,所以成了处理对象,前后拿了2000多的工资,就以实习结束的名义离职了。我当时算是又见识了“关系”的威力,同时和我进去的还有个女孩,高中生,从来不上班,听说她老爸有门路,搞定关系后就转正了。

阿民在中专毕业后遭遇的一连串挫折,打碎了他从小到大被教育的“诚实劳动”的理想
  这件事情给我的打击很大,从街头卖报、卖盒饭,到一脚踏进机关,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在机关,虽然是外聘人员,但总算比较稳定,学的东西能用上,对自己有了信心,对未来也开始有了规划。可一夜之间,心里盘算的种种计划都成了泡影,那点可怜的信心也像肥皂泡一样一戳就破了。
  那已经是快99年底的事情了,我因此而更加发愤。我要念书,要拿文凭。
教育骗子
  自考一直贯穿到我离开武汉去别的城市工作,成了一个未完的梦。我没高中的底子,高数和英语始终过不了关。这两门上,我没少下功夫,考试前1个月,我什么游戏都不沾,闭门苦读,背单词、狂作题,可还是不行。最后其它都过了,就高数和英语没过。自考给我的最大教训是:有些事情,起点低就是起点低,光靠毅力和努力,至少对于我这样中等才智的人来说是不够的。
  99年一年就在自考中度过了,到了2000年,家里一咬牙,强行送我去念了个全封闭的自考。这个自考的学费很贵,一年2万,主要招收高三落榜生,全封闭全天念书,号称在华中科技大学。其实完全不是那样,说是和高三学生一起读,一来就把我们这些社会上的生源单独划了班。学校也不在事先说的大学校内,而是在未来校园规划区的农场内。请的老师水平也不高,我是参加过几次自考的人了,一听就觉得不对。唯一有吸引力的是,他们在招生的时候说关系硬,可以搞到试题答案。我当时就差高数和英语,家里也是看中了有答案的许诺,病急乱投医,愿意花这么多钱买一个文凭——早知道买假文凭去了,可我爸不干。
  我读了一个学期,参加考试的时候发现他们的承诺根本没有兑现。答案没见着,他们的关系硬倒是领教了。我爸找学校去评理,学校不认帐;跑教委去,教委说归公安局管;跑公安局,公安局说这是民事纠纷,要我们去找法院。后来也没去法院,因为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告,真叫哑巴吃黄连。我爸跑了半天没把钱要回来,从那以后,他对很多人和事彻底失去了信任。
  当时真是有走投无路的感觉,工作没着落,书念不出来,家里环境又不好,我除了骂自己,又能怎么办?
感谢网络游戏
  2000年,我常去的电脑室改成了网吧,生意很好。我想去网吧作网管,和老板一说,老板马上就同意了。原来的网吧网管因为有帮手了,还特高兴,手把手地教我这个教我那个。虽然工资又回到了卖盒饭时候的水准,每个月400,但是不拖欠,中午还管一顿饭,而且网吧里有1/3都是熟客,给面子,我在那儿做得很开心。爸妈虽然觉得这不是个正经事,但总比到处胡混好,所以只是要求每个月的工资上缴100给他们存起来。

玩游戏想被人服,得靠实力说话
  就这样,我在网吧一做就是两年,工资也慢慢升到了800。如果一直在网吧呆下去,最后要么自己出来开黑网吧,要么去开个电脑维修店,这是其他网管同行的人生道路。可我不死心,一方面还想着自考,毕竟只差两门,另一方面也在继续找更好的工作。但当时武汉的就业形势比前两年更加困难。2002年我看报纸上有家公司招网络维护,就去了。结果面试的人一听我是中专生,把我轰了出去,说一个中专的来凑什么热闹,他那里计算机本科的都成把抓。我回去后一个人关在屋里想,这辈子不会就这么完蛋了吧。
  感谢网络,感谢游戏,尤其是网络游戏。我当时在玩《传奇》,看到有人在报纸上写了篇骂《传奇》的文章,就到这家报纸的论坛上和那位作者舌战,由此认识了游戏圈里的一些人。更早的时候,我常上一些动漫和游戏论坛,和别人讨论问题。这些论坛给了我很大帮助,一是上面有不少核心玩家,没有他们,我哪里能开阔眼界,去思考游戏以外的东西;而且这些论坛上还活跃着一些媒体的编辑和厂商的媒介,彼此熟悉后,他们开始向我约稿。
  我还记得自己在媒体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一款现在已经死亡的网络游戏的枪稿,因为是第一次写,所以写得很认真,到处查这款游戏的资料,结果发现全无资料可查。向当时认识的一位业内朋友请教,她笑我傻,说枪稿本来就是胡编乱造的。

武汉是一座慵懒的城市,这里有庞大的玩家群
  2003年,朋友让我去他们公司做媒介。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武汉,爸妈虽然不放心,但只是鼓励我走出去,少说话、多做事。
认命了
  回头看看,98年中专毕业后的5年时间里,我没干过什么理想的工作。爸妈很着急,又不愿在我面前表现出来,只是不断鼓励我再试试。他们更多地是责怪自己,因为中考之后我本来是可以上高中的,他们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让我去读中专,出来后就可以工作贴补家用。95年时那样的想法太正常了,那时候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日子也不好过,还有回头再去读中专的。可等我毕业的时候,形势变了。96年开始,武汉的国有工矿企业纷纷倒闭、停产、衰竭,私营企业又集中在建材、小商品、杂货这些方面,劳动保障差,欺诈陷阱多。现在想想,当时爸妈对我的态度如果不是鼓励,而是埋怨,那我很可能会因此而彻底躲到游戏里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游戏废人”。所以我很感激我的父母,我对他们除了愧疚就是愧疚。
  家里的另一些事情也让我领教了现实的荒唐。我爸因为老实,在单位分房上吃了亏,把房子让给别人,口头得了个表扬,可没过两天就买断工龄内部下岗。我妈所在的国营企业被别人买下来,但买方不发离退休员工工资,我妈以前还是三八红旗手。爸妈的这些遭遇,还有我踏进社会后遇到的那些事情,同我在学校里接受的道德教育截然相反。我读书的时候,至少在潜意识里相信一个人是可以靠诚实劳动吃饭的,可走出学校后,找工作被人骗,做事情被人坑,“关系”也没别人硬。虽然我并不会特别鄙视那些靠关系的人,毕竟这也是他们的一种“资本”,但明明不如我,靠关系却过得比我好,这让我很不舒服。
  我的自卑心理也是在那时候逐渐形成的。我不是什么特别的强人,面对挫折笑得坦然已经很不错了,自信心受伤简直是一定的。找工作的时候,我因为输在“关系”上而心里憋闷,我爸也不信这些,但最后不得不承认,没“关系”的话,不但慢人一步,被骗了还讨不回公道。这些事情对我爸的打击很大,为了我的事情让他受了这么多委屈,我心里也很难过。就算不讲关系,中专生找工作被人拒绝实在是家常便饭,招聘的公司拿到中专毕业的简历,看都不看就都给打回来了。一开始我还不服,久而久之也就认命了,谁叫自己出身低,起点低。
  我现在总喜欢假设不幸的结果,比如和陌生人接触的时候,我会假设:假如对方拒绝了我,我该怎么自处;假如对方的反应在我的预料之外,我该怎么办。当接触是在工作范围以内的时候,我会因为工作的原因而强迫自己去面对。但如果纯粹是私人的接触,我有时甚至会因此而恐惧得发狂,因为我会把被拒绝后可能出现的负面后果夸大化。我会想,我的行为是不是会让这个人觉得不舒服,这个人会不会对我有了坏印象,他会不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散播关于我的谣言……这是一种病态的想象,但有时候的确控制不住。
一个人的世界
  其实我不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只是不知道从何入手,以及不敢承受超过自己预计范围之外的反应。一次去参加公司客户的答谢会,虽然只是吃顿饭而已,去之前我还是恶补了一通社交礼仪,还特别刮了胡子,剃了头,然后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设想各种情况,告诉自己:最重要的是控制自己,少说话,多笑。
  工作以外我与人交往更少,因为在工作中和人打交道,你可能压根没有打算把对方接纳到你的生活里去,成了,多个朋友;失败了,也不过是工作上的问题。但业余时间的交往,心理上是预计打交道的人要进入自己的生活领域的,心态就不一样了。所以和熟悉的人在一起,有时候我会觉得更拘束,谈话经常会陷入沉默中。当谈话陷入沉默,双方无话可说时,我常常会为了躲避这种尴尬而做出一些荒唐的行为,比如用恶意的玩笑或者恶心的故事开启新的话题。交谈时我对其他人的反应很敏感,常常会胡乱做出不良的猜测,以至于行为失态,让人觉得我是个举止古怪的人。我很羡慕那些说话自然的人,他们好象有说不完的有趣话题,总能让周围的人咯咯直笑。可我模仿起来,却像是东施效颦,甚至会使本来热闹的场合忽然冷清下来。所以有人善意地对我说,你就是个冷笑话王,或者说,你就是个抬杠男。

游戏里和别人打交道,没现实里那么多弯弯绕绕
  我现在在现实里常联络的朋友只有4个。我所说的“常联络”是指在QQ和MSN上聊,一周至少聊1次。我不怎么打电话,接电话的时候也会紧张,你看我接电话时候声音都会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我和这几个朋友之间也很少电话联系,有几次打过去,说着说着无话可说了,很尴尬。至于常见面的朋友,我几乎一个也没有,有也就是一年见两次。网上的朋友多一些,十几个吧,大多都是网络游戏里认识的。我觉得在网上沟通比在现实里沟通要容易得多。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不经常和朋友来往是不合适的,但就是没法主动来往。长期不相处的话,偶尔见一次面会觉得话题越谈越不合,有时候聊着聊着还是聊到工作。聊天也是需要构思话题的,所以我觉得还是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最舒服。而且和别人一起出去玩,我会发现自己是个脱离时代的人,兴趣和时代脱节了,我不喜欢K歌,也不爱喝酒。你说现代的城市人,除了K歌、跳舞、泡吧外,还能在一起玩什么?
游戏中的公平
  在学校里,我是个内向而单纯的孩子,对周围的世界无欲无求。毕业后找工作的那五年,我的性格变得偏激,总有走投无路的感觉。现在虽然工作还不错,却又陷入了沉默的自卑,远离现实,每天都感到危机重重,随便一个消息都会让我浑身不舒服。
  好在这么多年来,我还有游戏和动漫,我还可以选择退到游戏里休息与恢复。我觉得相对现实生活,通过游戏结交的朋友关系更纯洁、更义气,至少他们不会坑你。而且通过游戏和别人打交道,也没现实里那么多弯弯绕绕。我在武汉那会儿,玩游戏想被人服,得靠实力说话,输的人也干脆。说白了,排除作弊因素,每个接触游戏的人都能体味到“公平”二字,你不行就是不行,你老爸是高干,你打星际不是我对手,还是不行。
四、寻找平静
  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南宫博士的故事让人觉得快乐,从他的言谈中能感觉到一种自豪。那是一种主动选择的快乐和自豪。当理想与现实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时,坚持理想,必然会远离现实。所以,尽管南宫博士觉得自己社交退缩的状况很严重,但他“百分之九十的时间还是开心的”。
  阿民的故事却很沉重,社会没有给他太多的选择机会,毕业后种种不愉快的经历,打碎了他从小到大被教育的“诚实劳动”的理想,如果这一最基本的做人准则可以被称为“理想”的话。而今,“出身低、起点低”的想法已经符咒般烙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自卑,让他对外界产生恐惧。
  南宫博士不欲与社会共存,而阿民却觉得社会不欲与他共存,好在他们都能从游戏中找到退避的出路。
  弗洛伊德说:“有很多事情,当其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时,并不能给人以快感,而在游戏中,却能给人欢乐。”在这个“社交绝望”的年代,在这个“朋友已死”的年代,游戏成了很多人躲避现实的借口,拒绝出门的理由。与其说他们在游戏中发现了乐趣,不如说在“玩游戏”这件事情上找到了安全感。
  社交退缩的人必须学会自娱自乐,为自己找到回归自我之途和抒解焦虑的方法。荣格曾在《论“金色花朵的秘密”》中援引一位接受心理治疗者的来信说:“由于保持安静,不压抑任何事物,专心一意,而且接受现实——接受事物的原貌,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总想要事情变成我想要的样子——由于这样,我获得不寻常的知识以及非凡的力量,这在以前是无法想像的。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接纳某些事,就一定会被它们压倒,但是结果全然不是如此,唯有包容它们,你才能对它们采取某种态势。所以,我现在想游戏人生,不管是好是坏,我一概来者不拒,反正不是阳光就是影子,而且,我也以同样的方式接受我自己的本性,不管是正面还是反面。如此一来,事事都变得鲜活。”
  深夜,结束采访后,南宫博士去安抚他的小猫,此时的阿民正在《魔兽世界》里和朋友一同下副本。虽然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但至少在那一刻,他们的生活显得很平静。
  希望所有可能存在社交退缩倾向的人,能够在游戏里,或是在其它事物中,找到这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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